我每次出動, 必有人死亡。
但也總會生意外。
我的職業屬於極度厭惡性行業, 有個外號稱作「清潔工」。
此刻, 我正身處繁忙的馬路上, 正要執行任務。
我手持一張委托人給我的名單, 站在行人步行線上左顧右盼, 在來去匆匆的行人叢中追緝目標人物。
我們行內術語將目標人物稱作獵物(target)。
忽然, 街角傳來一陣尖銳刺耳的汽車馬達聲。
一輛汽車自街角高速轉出來。 轉彎的時候並沒有減速, 它高速直朝我站立的方向疾駛而來。 因為高速轉彎, 它的車身傾側起來, 緊貼地面的輪胎發出「軋軋」的刮耳聲響。
憑著在鬼門關打滾多年的經驗, 我嗅到它的危險性。 我敏捷地躍起, 凌空一個翻身, 從步行線上急躍回到行人道上去, 堪堪避過了它的衝撞。 它絲毫沒收油, 搖搖擺擺地衝過步行線, 呼嘯而去。
在它高速駛經我面前的一刹那, 我銳利的目力已清楚打量了駕駛座內司機的容貌, 還來得及看見他打了個大大的酒呃。
他很幸運, 不是我要追尋的獵物。
望了望周遭那些若無其事的行人, 我為自己剛才的過度大動作而感到靦腆。
我架好臉上的黑色太陽眼鏡, ---眼鏡因為剛才急遽的跳躍而戴歪了; 因為我這職業的特殊性, 我不適宜讓人注意到我的容貌。 職業殺手一定是戴「黑超」、 穿黑色大衣, 死神就一定是穿黑長袍, ---這些都是世人心目中對一些人物的既定形象。 我的確是順著世俗人的印象而穿著打扮。
我的職業伙伴曾經跟人爭辯關於殺手跟死神的分別, 我在一旁聽著沒答嘴, 心中卻有一個答案:殺手跟死神是最佳拍檔。
我翻高黑色長外衣的衣領, 遮掩住臉的下半部, 繼續往前行, 同時在行人叢中追緝獵物。 我追緝人, 也隨時會被人狙擊;那些殉職的同業的死因通常會被看作「出於意外」。
我暗暗告誡自己, 今後行動須更加倍小心, 別胡裡胡塗地被「意外」輾斃街頭; 我幹的無疑是要命的工作, 卻不要不明不白地送掉自己的性命。 我的行業守則有一句重要格言:「慎防在處理獵物時, 自己也變成獵物。」
馬路上熙來攘往, 行人匆匆, 車輛風馳電掣。
在距我不遠的馬路中心, 一個大叔、一部小汽車, 雙方僵在那兒; 他盯著它, 舉腳試向前挪動一寸; 它瞪著他, 同樣稍稍挪前一寸;人車兩不相讓, 看來雙方在比試對方的膽色及決心, 強悍的前進,膽怯的退讓。
我停下步來, 盯著那大叔。
那小車與大叔僵持了一會, 大叔索性高舉起一隻手來止住汽車, 逕自開步往前走, 同時間, 小汽車也不怠慢, 緊貼大叔屁股後方踩油而去; 然後, 不知從哪兒竄出一部摩托車, 在大叔屁股與小汽車之間的夾縫中穿插而過。 霎時間, 小汽車的喇叭及大叔的粗言齊聲而出。
我打量周圍的馬路, 行人在車流縫中穿插擠動, 汽車、摩托車在行人叢中鑽動呼嘯, 外人看來是險象環生, 人、車雙方卻若無其事, 視死如歸, 置生死於度外。
我邊走邊扭頭看馬路, 幾乎撞上那個迎面衝上來的中年漢子, 我及時閃身避過, 他在我身邊僅僅擦過, 身體碰觸到我的手肘。 我迅即回身, 擺了個架式以防被追擊。 他轉身兇巴巴地瞪了我一眼, 我冷冷地迎視他惡狠狠的目光, ---他不是我的獵物, 祗是個趕路的莾漢, 於是我放鬆戒備。
那漢子朝我抛下了一句粗話, 就回身繼續追趕巴士去。 他一口氣奔到巴士前, 巴士門剛閤上。 他朝司機猛揮手, 巴士司機淡淡地瞄了他一眼, 木無表情地將車徐徐駛離車站。
我從遠處瞥了那司機一眼, 他也不是我的獵物, 我的獵物通常都不會是巴士司機。 我祗是出於專業上的謹慎, 確保沒出任何差錯。
那漢子放開步伐尾隨著巴士追跑, 一邊拍打車門; 司機仍是一臉木然, 巴士絶塵而去。 這時候, 不知從哪兒切線過來的一部的士, 從後頭直撞向那漢子, 的士司機狼狽地急扭動方向盤, 就在一瞬間, 的士僅僅在漢子身旁貼身擦過, 在地上劃下一道深深的輪胎痕跡。 那漢子猶未發覺自己剛剛險死還生, 祗顧站立在馬路中心高聲咒罵著那巴士司機。
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剛跟死神擦身而過。
我曾經問過一個職業司機, 為甚麼他們在馬路上駕車總是那麼狠、 如此豁命, 他理直氣壯地回答說, 因為他要搵食、要養活。 對, 我幹這要命的工作, 也是為謀生。
我承認自己是個極度冷血的人, 這是從職業裡訓練出來的, 在我接手的job(任務)裡頭, 我的獵物都會死得很慘, 面對他們的死相, 我卻臉不改容。
我走到一條班馬線前, 準備橫過馬路。 我小心翼翼地望左望右, 耐心等了好一陣子, 估計來車與我有一段安全距離, 於是我舉步踏出班馬線。 才走了數步, 冷不防遠處一部跑車忽然加油朝我疾衝而來。 那是一部舊款「寶馬」。
它看見我準備過馬路, 不但沒減速, 相反還加速想搶在我之前駛過班馬線。
我被它的來勢洶洶被嚇得僵在馬路中心, 舉起的一隻腳凝在半空, 霎時間不知進退。 眼看它快要撞上我了, 我頭皮一陣發麻, 空白的腦海閃出那句慎防自己也變成獵物那句格言。 驀地, 汽車「嘎吱」一聲及時在我身前刹停下來, 那時候距離我不及一呎。
我驚魂未定, 楞在那裡, 大概有1或2秒?
它見我站著不動, 不耐地發出「胡胡」的咆哮聲, 車身作出晃前挪後的躁動, 像賽車跑道起步點上隨時踩油搶前的賽車。
我低頭通過車窗盯了駕駛座上的人一眼。
車內「轟隆」的播著震耳欲聾的音樂, 那人右手提著手機貼在耳朵上, 左手兩指夾著一根香煙, 僅以手腕輕壓在方向盤上來操縱行車方向。
他見我低頭望他, 囂張地擺出一副挑釁的臉色, 朝我豎起右手中指, ---拿著手機居然也可以自如地豎起一隻手指。
我朝他指指地上的班馬線。
他故意讓跑車再衝前幾寸, 我被它突如其來的挪動嚇得往後縮了一步。
他得意洋洋地咦起嘴角笑, 朝我噴了口煙, 然後輕描淡寫地吐出四個單字, 而令人頭昏腦脹的音樂淹沒了他那句四字粗口。
我聳肩輕笑了一下, 退後一步, 滿有風度地遞手示意他離去。
我毋須跟他動氣, 因為我已辨出了他的樣貌。
寶馬「轟」地一聲極速開走了, 車速高得像在無人的跑道上奔馳。
「Bingo!」 我已經找到我的target。 我岔開姆指及食指, 作出持槍的手勢, 單起眼睛瞄準寶馬的尾後作射擊狀:「砰!」
---我知道, 「砰」的一聲後, 他將會是個死人。
在我接辦過的任務裡頭, 曾經遇過一個一邊駕著跑車、一邊對著倒後鏡化妝的女郎, 結果, 她為自己化了最後一個妝, 免勞了殯儀化妝師。
果然, 沒出意外, ---不出幾秒, 一聲隆然巨響, 那部寶馬在不遠處失控撞上了路旁燈柱, 反彈出路中心, 再被對面疾駛而來的貨車攔腰撞倒, 翻了幾個跟斗後, 翻轉停在路中心。
我在名單上, target的名字旁邊劃上一個交叉。
完成了一個job。
我不是殺手。
我身上沒有刀、沒有槍, 没有任何殺人的武器。
操控著猶如炮彈一般殺傷力的汽車、在路上橫衝直撞, 或者是醉駕的司機才是殺手,業餘殺手。
我長嘯一聲, 拔地而起, 飛撲向空中, 身上深黑色的長袍展開如鷙鷹的雙翅, 迎著風簌然鼓動。 我飛略過數條班馬線的上空, 宛如高空中的鷙鷹俯撲向腐屍一般, 朝著發生意外的地點飛撲而去。
我是死神。
幹著為那些業餘殺手「執手尾」的厭惡性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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