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忠》

我現在手上的剃刀鋒利得可以輕易削斷一根粗蘿蔔。

我今天大清早著意將它打磨又打磨。



我儘量保持呼吸平緩, 以免影響持刀的手的穩定性。

刀片朝他的腮部輕劃下去, 我可以聽到刀片刮過皮膚輕輕發出「吱」的一聲。

他閉著眼睛。



「你在日本一定買了很多新玩意回來。」我擠出笑容,主動向他搭訕。

「這次純去洽談生意。」他閉起雙目回答,並不掩藏敷衍之色,頭靠在高高的理髪椅背上。

我識趣地閉上嘴。

沉默了一會,他忽然開腔問:「珍今天放假?」他微張開眼睛瞄了一眼牆壁上的女明星海報,然後又閤上眼睛。

那海報被利刄在女星胸部位置割了一個大「十」字,那是我今天早上幹的。那是我頂討厭的一個女明星,珍硬要在當眼處貼上它,一貼就好幾年。除了這祗曉得賣弄性感的女星外,我也討厭讀娛樂圈緋聞。

珍沒在店裡, 今天所有同事都沒上班, 店裡祗有我一個人。

「她跑了。」我隨口答道。

「跑了? 這般早的時間還未上班吧, 就跑了?」他「嘖嘖」地笑道:「---果然是“老闆娘“!」

「嗯……」我陪著苦笑:「老闆娘是跟一個男人跑掉了。」

他張開眼睛, 一臉詫異地瞪著我:「---她“跟男人”跑掉了?」

「嗯, 她跟一個男人跑到很遠的地方去, 以後都不會回來了。」

「沒可能!」他衝口而出,雙手抓著理髪椅的兩旁扶手,坐直了身子。

我停下手,惑然瞧著他,猜測他話裡含意。

他緊接著說:「---你夫妻向來如此恩愛……」

我聳聳肩:「我倆祗是同居關係, 沒註冊。」

我繼續埋頭為他刮鬍子, 刀片又發出「吱」的一聲。

「跑到很遠的地方去?」他一臉狐疑。

「大概那男的是拿外國護照吧?」 我將語調放得輕鬆平常。 出於我的職業習慣, 我不情願向顧客傾訴不愉快的心事。

「你怎麼知道她不會回---」他中途住了口, 大概發覺自己這樣子查根究底不大禮貌。

他身體靠後陷回椅子裡頭,重新閉上眼睛。

沉默了一會, 他又按捺不住:「她甚麼時候走的?」

「昨晚。」

「你跟她吵架了?」

「沒有啊。」

「這大概是你的胡思亂想吧? 她可能去了某個朋友的家過了一夜, 沒跟你說。」

「她告訴你嗎? ---你跟她碰過頭?」我試著打探。

「不。 我祗是憑常理推測。」

我出奇不意地問他:「你覺得她漂亮嗎?」

「嗯---?」他張開眼睛, 愕了愕。 他一定覺得我今天說話古怪, 失了一個髪型師對顧客說話的分寸。

「漂亮。 當然, 任誰都會覺得她漂亮。」

我對他這個答案並不感到意外。的確,她是個八面玲瓏的人, 樣子長得艷麗, 加上誘人的身材, 很得客人歡心。

「你也為她動過心吧?」

「我---? 」他失笑起來:「她是你的人呢! 我是這兒的老顧客, 她也算是我的朋友。」

「她跟我同居10年多啦。」

她為我打點這間髪型店及掌管財政, 偶爾在顧客多的時候也會幫忙為一些熟客洗頭。 我這小店包括我自己在內, 一共有1男2女的髪型師, 另有3名女學徒負責為顧客洗頭。

「所以我才說呢, 她不會跟別人跑掉, ---你平日對她如此遷就, 待她那麼好。」

「她跟你提過我對她異常遷就?」

「她哪會在這兒跟我提及你夫妻之間的事?」

「在外面呢?」

「我們哪會在外面碰面?」

「你不是因為她, 才來光顧這店吧?」我半開玩笑地說。

「你怎麼啦?」 他瞪大眼睛, 表示不滿地瞧著我。

我朝他嘻著臉表示說笑的意思。 事實上, 的確有不少顧客是為了她而來光顧我這店的。

這店子從舊區遷到這兒來已有三年多, 他就一直光顧了三年多。 他派給伙計的小費異常闊綽, 深受店裡的人歡迎。

他靜默了一會後, 關切地問:「你沒有給她打電話?」

「沒有。」

「給她打一通電話吧, 免得你再胡思亂想。 說不定她現在已經在你家裡頭。」 「她不會接聽電話的。」

「別那麼肯定。」

「她甚麼也沒帶走, ---也留下了手機。」

「甚麼?」他輕微震動一下, 臉頰因而被鋒利的刀片劃出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你没事吧?」我趕忙放下剃刀, 審視他的傷口。

「沒事, 沒事。」

我離開他, 轉身去拿急救箱。

「她絶不會留下手機。」他撫著臉頰喃喃說道。

「甚麼?」我回頭瞧著他。

他愕了愕, 連忙補充說:「手機是女人的飾物跟喉舌, 哪裡捨得丟下?」

的確,他說的是實情。我點點頭:「手機的確是她所愛, 她拿的是最「潮」、最貴的型號。」我瞄了瞄他放在梳妝鏡前的手機, 那也是最新、最貴的型號。

「我說呢, 你快別疑神疑鬼, 免將事情鬧僵了, 大家都回不了頭。」

我難掩自己的悶悶不樂:「你敢保證她沒幹對不起我的事情?」我邊說邊為他貼上藥用膠貼。

他啞然失笑。 我知道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她沒出走。 我肯定她今天稍晚就會回到你身邊去。」

廢話! 我心裡頭應道。但出於職業習慣, 我臉上仍是唯唯諾諾。

我肯定,她永遠不會再出現。

我幹了髪型師廿年多, 每天應酬無數的女顧客, 絶對清楚她們的行為性格。 也因為這樣, 我才討得女顧客的喜歡……



大概是三年多前的事吧, 我勾搭上了一個已婚的中年女顧客。她闊綽又有幾分姿色; 我原以為在跟她幽會的時間裡, 終可以在女顧客面前抬得起頭來……

這段偷摸關係祗維持了幾個月, 直到有一天, 她提出要跟我中止關係,臉上毫不掩飾厭惡之色。 然後, 我在珍沒發現我的不忠之前, 將髪型店搬離舊址, 遷到現在這個地方來。 之後, 我就再沒跟她碰過頭。那是我惟一的一次對珍不忠。



我讓他在理髪椅上重新坐好, 將椅朝後放傾斜45度, 他半躺臥而坐。我在他的下巴抺上剃鬚膏。

我陷入沉思之中, 他也沒說話。

祗有間歇一下一下刀鋒刮觸皮膚的聲音, ---「吱」。

「你見過她的手機吧?」我打破沉默。

他搖搖頭。

「是Sharp WX。」 我操刀開始為他刮下巴的鬍鬚, 他閤上嘴巴。

「嗯。」

「跟你的同一個型號款式。」

「嗯, 原來這款手機有這許多人使用。」因為閤著嘴說話, 他的說話含糊不清。

「那個型號沒在港澳市場發售, 祗有在日本才買得到……」 我盯著他的喉結。 因為頭部向後昂的關係, 他的喉結特別礙眼地突顯出來。

「……」 他的喉結上下挪動了一下, 咽了一下口沬。



我想起兒時在鄉間目睹婆婆殺雞的情景: 婆婆左手抓著雞的雙腿, 倒提著雞, 右手把著亮閃閃的菜刀, 刀往雞的喉頭一抺, 雞瘋狂舞動, 比它冠上更鮮紅的血如亂箭般飛射; 婆婆往前伸正臂,緊提著垂死掙扎的雞, 嘴角叼著的紙煙被灑來的鮮血濕透, 我下身發軟,她卻臉不動容, 那是我第一次認識到女人的悍色。



「而她這幾年沒去過日本。」我繼續說道。

他喉嚨「咿唔咿唔」地答話。

我沒答理他, 自個兒說道: 「她昨夜消失之後, 我查看她留下的手機……」

我轉動一下持刀的手腕, 讓刀鋒迎著天花頂上的燈光閃爍了一下。冷冷的刀光驚動了他, 他的身子動了一下。光滑閃亮的刀刄反映出我整夜沒睡的臉容,憔悴中顯得猙獰;本來這剃刀經過昨夜的瘋狂揮弄後,變鈍了,但經早上打磨過後又比以前更鋒利。

現在,剃刀祗要稍為往下移少許, 就會刮到他的喉結。 我想像那柔軟的喉結抺上刀鋒的感覺。

「嗯, 裡面有一些照片……」我故意頓了頓:「你也聽過年前娛樂圈發生的艷照門事件吧?」我好整以暇地說道。 跟顧客搭訕娛樂消息是我的強項。

他掙扎想坐起來, 我放扁剃刀, 以刀身輕壓了他的喉嚨一下, 他才又安靜躺下來。

「手機裡面的照片就活像艷照門的翻版……」我略停了一停。

我瞧著他的臉色轉青:「---卻主角換了是你。」

他驀地身體一震,下巴輕碰上了剃刀,我隨即看見他下巴淡淡地滲出一道血絲。 想起婆婆那面對血污的淡然之色, 倏地,我悍然撕下了久戴的職業臉孔, 決定不再「不忠」於自己的感受;我臉色一沉:

「我已吩咐過你別在刀口下亂動!」 我猛吼道:「你喜歡動吧? ---喜歡像現在這樣子躺著,上下晃動吧?!」我想起照片裡他赤身露體躺在牀上的「動姿」。

剃刀一下輕刮過他的下巴部位,「吱」的一聲。

他眼睛裡湧現出恐懼的神色。

「我昨晚深夜就用她的手機打電話約你今早來這兒見面。 你果然就來了。 你見到我在店裡出現, 竟沒懷疑。沒想起今天是理髪行業的休息日嗎?」

他又掙扎要坐起來。我以刀刄架著他的喉頭, 他立即停止動作。

我以剃刀輕拭去他下巴滲出來的血絲。

「我太太待會兒會來找我的。」他顫抖著聲音說。

「你還記得自己是個有婦之夫?!」我吼道。

我將剃刀慢慢下移到他的喉結上, 我看到他的瞳孔因恐懼而放大。 我想起照片裡頭他在珍面前那副君臨天下的神氣, ---我這輩子從未嘗在女人面前如此趾高氣揚! 從未!

感到一陣血氣衝上頭頂,我猛吸一口氣, 將刀鋒對準他的喉結……

驀地, 他的手機響起來。



「我太太! 是我的太太找我!」他奮力喊道。

我扭頭望向他的手機。

當看見手機來電顯示那幀來電者的照片, 我赫然怔住了。照中人是我曾經熟識的……

---三年多前跟我有過一手的那個女顧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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