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琴傳說》(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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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八月末的某個黃昏,天氣晴朗,天空沒有洩露出一絲頃刻後會出現翻天覆地變化的惡兆。惟一異常之處,是湖四周反常的靜,出奇地翳熱。

加拿大的安大略湖中心,一隻摩托小艇上坐著一對華人夫婦。年青的丈夫臉色陰沉,他加大馬力將小艇朝湖中心的方向駛去,對面而坐的妻子雙手緊緊抓著左右兩旁的船舷, 瞪大眼睛瞧著丈夫;她隱隱覺得不對勁。

「划回頭吧, Ken。」她柔聲說。

他沒理會妻子,眼睛直盯著湖中心的方向。

多倫多的夏天,黃昏的陽光還相當猛烈。此刻湖上靜悄悄,附近已沒有其他釣艇,十數分鐘前的湖上還是十分熱鬧,今天本來是個出湖垂釣的好日子。

「有點不對勁,Ken。」她認真地提醒丈夫。

「當然不對勁,從來就沒對勁過!」他的聲音裡仍透著氣忿。

她閉起嘴來,她知道現不是跟他爭論的時候。

她故意瞧向別處,讓他冷靜下來,心裡暗暗希望他掉頭將艇駛回去。

小艇朝前駛了一會,他仍沒有回頭的意思。

她正要嚴肅地提出警告,惡夢就發生了。

事情發生得很快,刹那之間,天地忽然變色,她祗來得及瞥見一條漏斗狀、捲動著的氣旋出現在遠方水平線上,然後小艇忽然劇烈地顛簸,上下抛動起來,平靜的湖頃刻捲起千尺浪。小艇被急遽地抛上半空去,瞬又從半空急堕下來,繼而被巨浪推至側豎起來接近九十度。她剛要張口驚呼,一股湖水直衝進她口鼻裡去,她本來抓著艇舷的雙手阧地一鬆,她瞥見丈夫狂喊著、慌張地想抓著自己。

她身後湧上一道看像天一般高的浪牆朝她蓆捲而下…… 這是Ken看見Florrie的最後一眼。


- 2 -


凌晨,天要亮未亮的時候。

多倫多Sunnybrook醫院一間病房內,沒有亮燈,四周黑沉沉,祗閃爍著電視機的畫面光。

我手裡緊握著手提電話,魂魄像離開了軀體,眼神空洞地瞧著我面前一隻小提琴, ---她的小提琴。

電視機重覆報導著發生於十多個小時前那宗水龍捲的意外:

「……一艘小艇被附近突如其來的水龍捲所造成的巨浪擊沉,小艇上一對華裔年青夫婦雙雙墮海,其中一人獲救,另一人失蹤。救援隊在湖上搜索了一整晚仍未搜尋到失蹤者……」

不知多久,我終於從落魄失魂中醒轉,伸出顫抖的指頭在手機上按號,手機傳來訊號不通的音訊。

我呢喃著向天祈禱:「讓我見見她,一星期也好,一天、即使一瞥也好。請讓她回到我的身邊來……」我用力咬咬緊握的拳頭關節,再嘗試撥號。

「天,請讓她接電話---, 接電話……」

我向天作誓:「我答應:我會好好把握那段祢借給我的時間,會重新珍惜我所愛的人。」我聽出自己的聲音抖得很厲害。

靜黙,空氣凝結,我頑固地等待著。

然後,電話驀然傳來一把極短促的機械聲音:「歡迎查詢你的時間結餘,你的時間還有不多於---十---天。」

我楞住了,一時間未能理解內裡的意義。

正感迷惑間,病房外悠悠傳來熟悉的小提琴聲,---是她經常練習的那首樂曲《Sad Romance》! 我霎時全身血液凝止;我屏息細聽,没錯,果是Florrie所拉奏,我登時熱淚盈眶。


- 3 -



戰戰兢兢地推開房門,我朝病房外走去。

病區走廊上,我追隨著琴聲而行。琴聲發自位於走廊通道一端的小崇拜堂內。我僵立在堂室外,貼耳在門上細聽,感到難以置信。

我伸出抖顫不已的手,輕輕旋動門球,將門推開一線。

小室內沒有亮燈,壁爐架上點燃了一根洋燭。

窗外,夜空上星光閃閃。

夜風從打開的窗戶吹入,左右兩邊窗紗被吹得隨風亂舞。

她靠近窗口背我而立,全心全意地拉奏著小提琴,一把秀髪隨風、隨著音符飄逸。

燭光將她那隨著音符流動的身軀投影在牆上。

風在流動,音符在流轉,窗紗在舞動。

我緩緩推開房門,虛脫地挨立在門口,淚眼模糊地瞧著窗前那熟悉的背影。

然後,她停下來,驀然回首,驚詫地瞧著門邊的我,很快,淚花矇朧了她雙眼。

我朝她張開臂膀。先是疑惑,然後飛快地,她撲向我的懷中。

我緊緊地、用力地擁著她。

都在無言中。半晌……

她在我懷裡緩緩抬起頭來,臉上帶著一絲疑惑,---你不會是鬼吧?

我讓她深埋在我的懷裡,她貪婪地索聽著我的心跳,我則使勁地感受著她身體的脈動。

---妳呢?

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胸口上感覺她的心跳, ---她是個活生生的人!

「我倆仍是活生生,上天沒有帶走我們其中一個。」我貪婪地狂嗅著她秀髪散發的清香。

「我們是在夢裡嗎---?」她慌張地抬頭問。

我輕堵住她的嘴唇。

此刻我既祈求那手機的內容是真實,也希望它是虛幻。

她像哀求、又像承諾:「不再離開。」

我像承諾、又像哀求, ---不再離開。

她伸出尾指。

我與她互勾尾指。
- 待 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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