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堂故事》

〈一〉




牆上掛鐘「嘀嗒嘀嗒」的響著, 快到凌晨一點。

他坐在白慘慘的水銀光管下, 雙手緊握著一隻盛了熱茶的水杯。

他在這兒是為等著一碟乾炒牛河。

而今晚等著他的, 可能是一條不歸路。

女伙記瞧著他, 等待著。

「一碟乾炒牛河!」他大刺刺地說。

伙記扭頭朝外面的廚房高聲:「嗰個嘢話要一碟乾炒牛河喎!」她操的是半鹹淡的粵語。

他抬頭厲了她一眼, 沉聲說:「這兒人人都稱呼我豹哥, ---包括妳老闆。」

「哦。」

這兒是飯店後面的雜物室, 是一間僭建的小鐵皮屋。 一百多呎的地方, 祗有一隻小窗子, 狹小的空間亂七八糟的堆滿了各類用品存貨: 外賣塑膠盒、 清潔用品、 摺椅。 房中央勉強擺了一張小圓檯, 室內已經沒有多少剩餘空間讓人走動。 雜物室外面是一小片天井, 走過天井就是飯店的店面。

店面與雜物室之間的小天井的左邊是廚房, 右邊是洗手間。 兩者之間形成的通道同時也是清潔工洗碗碟的地方, 通道總是濕漉漉的。

那張小圓檯是食店老闆吩咐伙計特意為他而開的, 伙計好不容易才騰出空間來擺下這張大概祗能容得下三個人坐的小摺檯。

「你臂上這個豹頭是劃上去的?」那伙記側著頭看。

他瞄了瞄自己粗壯手臂上那個充滿霸氣的紋身, 一昂頭:「紋上去的。」這個標記確曾震懾過幾許黑道上的人。

「都唔似嘅!」她掩嘴笑道:「好攪笑。」

他好努力才按捺得住脾氣。 畢竟他現在的處境不同往日。

現在正是食店的黃金時間, 外面鬧哄哄地坐滿了各式各樣的食客: 有賭客、 下了班的荷官、疊碼、妓女, 也有樸素的街坊……他明白自己實在不適宜在這時刻露臉, 但他已不見天日的躲了好幾天, 吃了幾天的即食麵, 實在憋不住了, 同時也實在惦記著這兒熱騰騰的乾炒牛河, 他不知道過了今夜之後, 他還有沒有機會再吃到這兒聞名的乾炒牛河。

他留在這個城市的時間還剩下兩個小時。

他把握住這小小空檔, 特意溜到這兒來吃最後一頓。

他曾經幫過這兒的老闆排難解紛。 以他的江湖地位來說, 那祗是舉手之勞。 那老闆知道他今天的處境, 為了義氣, 冒險在這店後的密室內為他擺下一張枱。

「妳老闆呢?」

「在外邊忙著, 因為不夠幫工。」

「給我來一碟油菜!」

她朝廚房高聲:「嗰個嘢話再要一碟油菜!」

他氣憤地一字一頓的說道:「-稱-我-豹-哥!」

「哦。」她再次漫不經心地隨口應道。

他一拍枱, 低吼道:「老闆怎會僱妳這般水準的伙記?!」

「因為請不到人囉。」

他內心一再警誡自己, 切不可以節外生枝, 吃過宵夜之後就離開, 必須要在兩點鐘之前離去, 船準三點鐘開出。

「我家在很遠的大西北呢, 前天才到澳門。 我持雙程證。」她低頭清抺著枱面, 自顧說道:「我住在這兒樓上, 昨天來買早餐, 這兒的老闆跟我談了幾句, 就僱了我。」

他記得這兒樓上有一間非法旅館。

「我今天已直落工作了十四個小時, 老闆說因為暫時人手缺, 著我忍耐一下, 待明兒人手充足, 我的待遇自然會好得多。」她說得眉飛色舞:「這兒老闆老實, 他會每天給我發當天的工資!」

「你還要點甚麼嗎?」她抬頭問他。

他不耐地揮揮手, 毫不掩飾自己對「外勞」的鄙視。

她呲牙笑了笑, 閤上手上那本落菜單用的拍紙簿, 轉身走出去。

他奇怪她幹麼落單不用紙筆, 硬要扯高嗓門朝廚房裡喊。

沒多久, 她氣沖沖地折回頭, 嚷道:「哎呀! 不好了, 外頭來了幾個阿Sir……」

他臉色一青:「這兒有沒有後門?」

「有! 」

「在哪? 」

「那邊!」她伸手一指廚房方向。

他正要往廚房方向竄去。

「封啦。」她嚷道。

他煞住了腳步:「挑! 封了, 就是沒有啦!」

「本來是有, 聽說後來自家封了, 改建廚房。」

「那些阿Sir, 正往這兒找來嗎?」

「他們不是來找你的, 他們坐在外頭吃宵夜。」

「挑!」他控制著不讓自己拍枱。

「來了幾多個人?」

「我出去數數看。」 她一陣風似的衝了出去。

糟, 接應的船準於凌晨三點開出, 它不會等人的。

伙計旋風似地衝進來。

「6個! 我數過了, 一共有6個阿Sir坐在外頭吃宵夜。」

他忽然想起一個問題。 他兇巴巴地盯著她問道: 「妳怎麼會以為我要躲避阿Sir?!」

「老闆之前告訴過我嘛。」

「妳老闆怎麼不見了人?」

「他在外頭忙得團團轉呢。」

老闆是本地人, 吃得開, 黑白兩道都熟。

「你躲阿Sir, 我也躲阿Sir呢。 老闆早教曉了我, 這兒的阿Sir分很多種, 我要躲的阿Sir跟你要躲的穿著不一樣的制服。」

他知道她說的是抽查「黑工」的勞工局。

「我要躲的阿Sir來到附近, 就立刻會有人通知我們, 我就坐下來扮顧客。 老闆說, 那時候我吃的、喝的都不用付賬。」

「給我開一瓶青島來。」

她答應著離開了。

他忽然好想給家裡撥一通電話。 有多久沒與老婆女兒一塊吃飯了? 他外頭女人多的是, 得他寵的也有好幾個, 但此刻他最想見、最想親擁一下的是自己老婆, 還有小女兒。

他不顧一切迅速按了家裡的號碼, 幾乎立即地, 他的老婆接聽了電話。 他聽到老婆急切的「喂! 喂!」之聲。 他沒做聲, 祗是靜靜地聽著她的聲音。 幾秒之後, 他掛上線。

「你哭啦?」那伙記手拿著一瓶啤酒、一碟牛河站在他面前, 瞪大雙眼瞧著他。

他吐了一句粗言, 搶過啤酒倒了一滿杯。

「你們開賭廳的, 有甚麼好憂傷?」她呢喃了一句, 就轉身出去了。

他幾乎被噴出來的啤酒嗆住, ---那老闆竟連他這些也告訴一個黑工?!

他十多歲自內地移民來了這兒, 他是跟著這小城一起發達, 三十年間就成為一間賭廳的小股東。 可是, 現在賭廳多, 生意競爭大, 廳主為了爭客, 向大客戶放款的信貸尺度放鬆了, 因此被賭客「走數」的風險也大大提高了。



〈二〉



不多久, 伙記領了一個中年女人進來, 在小摺枱為她開了一個位置。 她樣子怯怯的, 疑懼地瞧著他, 不敢坐下來。

伙記向他解釋說:「老闆吩咐我領她進來坐的。 她是老闆相熟的街坊, 也是來躲一會兒的。」

伙記為她倒了一杯熱茶。

他冷冷盯著她, 朝椅子略一擺頭, 她才敢坐下來。 她約莫四十多的年紀, 一副地道師奶的樣子, 紥了一條馬尾, 一身運動衣著, 手上挽了一隻脹鼓鼓的手提袋, 看來走得很匆忙的樣子。

這老闆倒真有江湖義氣, 專收留江湖落難人。

他沒心情猜測她到底是躲警察抑或躲高利貸, 反正躲在店裡要避的不外乎是這兩類人。 她有她自家的故事。

牆上掛鐘格外吵耳的響著, 秒針一格一格的走得特別快。

他心裡開始發慌。 近來風聲吃緊, 這是近期最後的一班偷渡船, 走掉了這水船, 他會有好長一段時間溜不了。 而且他早為不菲的船費交了一半訂金。

兩點多了。 他心急如焚, 吩咐伙記再出去打探。

那女人一直神經兮兮地偷窺著他, 手提袋緊緊抱在胸前。

「挑! 我還會淪落到搶妳的手提包?!」他心裡嘀咕。

才不過幾天之前, 他因為追討一筆鉅額信貸, 向欠款的內地大戶下手重了…… 他向來是不會親自討債的, 但因為那筆貸出的賭款實在太鉅大, 他承擔不起被「走數」的損失; 結果……

不久前, 他的手下向他報訊說, 那遇害的大戶的老婆找來一個職業殺手要為夫復仇。

他想像著殺手會是個甚麼模樣。 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杜琪峰電影《PTU》裡頭那貌不驚人的內地殺手。 他不由苦笑一下, 現在他要躲的不單是警方的通緝。

伙記很快回來向他報告:「未呀, 那些阿Sir仍坐在外面呀。」

「他們都背對著這門口坐吧?」

「對……」她一個勁兒點頭。

試著闖出去? ---他惦量著。

「一個背著這兒坐, 其餘五個面對著這兒坐。」

---挑!



〈三〉



掛鐘「嘀嗒嘀嗒」的一下一下敲擊著他的心臟。

還有不到十分鐘就三點, ---趕不及了。 接應的船快開走了, 他再也溜不了。

他咒罵著自己, 都是自己饞嘴, 早不該溜出來。

「老闆叫你多待一會兒, 他快可以進來招呼你了。」

嘿, 老闆終於可以偷閒了。 今天, 從賭場到小食店的老闆都不易當。

瞧著那張三人枱多出的一張空椅, 他奇怪今晚老闆還會不會多領一個落難的人走進這小室來? 他/她又會是個甚麼樣的人?

他正自發愁, 伙計卻與女人搭訕起來。

當他回過神來, 來得及注意到女人伸手往運動外套裡掏甚麼……

「妳說過會讓我看看妳的兒子呢。」伙計說。

女人掏出一個手機來。

他重重嘆了口氣, 現在他有充份時間去聽那女人的故事了。

女人打開手機屏幕展示兒子的照片。

伙記湊近頭去看。

此刻他也好想跟其他人分享他的家庭照片, 哪怕祗能與面前那黑工分享。 但他的手機裡頭從沒放上任何家庭照。

伙記指著照片上的字問:「你兒子的名字?」

女人點點頭。

「我不曉認字, 家窮, 沒錢唸書。」伙計靦腆地說。

驀地, 伙計指著其中一幀照片失聲問道: 「咦, 他穿的制服跟坐在外頭那些差人穿的竟同一個模樣?! ---妳兒子又係阿Sir呀?!」

他伸過頭去看, 照片裡, 女人年幼的兒子一臉稚氣, 穿著一身英武的童軍制服!

牆上掛鐘「嗒」的一聲響, 搭正三點。

他腦袋乍然「轟」的一聲, 手上的啤酒杯脫手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