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31日星期三

野米劇團的《動物農莊》觀後感

世事難料, 看戲也如人生的緣份, 遇上好戲與否, 靠運氣多於靠眼光, 戲的卡士(cast)不一定保證質素。 今年的香港藝術節, 我挑了四部戲看, 挑戲的時候沒有預先做資料搜集, 祗憑名氣卡士。 結果是, 其中由於我對它的名氣認識最少, 因而最沒有期望的《動物農莊》(Animal Farm), 卻竟是我看得最愜意的一部, 尤慶幸看了來自新加坡的野米劇團(Wild Rice)的這齣戲, 使我對今屆的香港藝術節留下了一點美好回憶, 未致於所選四部戲”通盤皆輸”。

「所有動物皆平等,但有些動物更平等。」是George Orwell所寫的著名小說《動物農莊》其中的名句, 它面世六十多年, 已在世界各地被改編搬上了舞台無數次, 一般慣看舞台劇的觀眾大多對它的故事耳熟能詳, 所以, 今次要看的是野米劇團如何以形體劇場演繹這個劇場老故事。

野米劇團這次演出選用了簡約卻充滿創意的舞台設計, 舞台空而不虛, 簡而不陋。 整個戲沒有多餘的道具, 幾乎是演員的純形體演出。 老實說, 全劇大多數演員的體形並不很標準, 高矮肥瘦不一, 但演員塑造角色的能力非凡, 超越了各自體形的限制, 而且憑其澎湃能量填充了舞台的空間。 各演員於模擬各類動物: 馬、 驢、豬、 羊、 鴿子等的形態維肖維妙; 例如扮演馬的演員, 其踏蹄、呼吸、伸首引頸等形態生動而細緻, 馬的嘶鳴與噴鼻息直教我相信舞台上的她確是一匹馬。

野米劇團的《動物農莊》甚少使用實物道具, 但所動用到的都極盡其效果。 例如, 其中導演就將空調用的管道在舞台上發揮得淋漓盡致, 展現出無限創意。 空調管道在不同的場面分別象徵了風車及屠宰場的車子, 它的伸縮、延展及弧線性產生出的形狀變化, 結合了演員的鑽動, 在舞台上創造出奇異而有趣的視覺效果。

我在藝術節裡所看的四個戲中有三個都用上了現場敲擊, 但我覺得野米劇團運用的現場敲擊最為出色, 它充份發揮了現場配樂 (原創音樂) 及音響效果與演員及戲的互動作用, 而泡製出來的音響效果充滿趣味性, 兼且創意洋溢。 它在戲裡起著重要作用, 而它的角色正如它在舞台上所擺放的位置(舞台前左區, 明場), ---既不致淪為幕前點綴, 又不搶主戲; 它有機地融入整個戲裡, 於某個場面, 音樂師甚至介入戲中, 走進舞台中表演, 混為戲的一體。

野米劇團的《動物農莊》既貼近原著情節而又灌注了現代意義。 甫開場, 安排了穿著不同專業人士制服(包括護士, 軍人……)的角色以歌舞亮相, 然後在觀眾面前阧地褪去制服, 蛻變成原始穿著的動物, ---開宗明義, 立意與喻意明顯。 戲的處理不失幽默感, 充滿生氣與動力, 以輕鬆的方法演繹沉重嚴肅的題材, 縱使已熟悉原著故事的觀眾仍會看得趣味盎然, 嘻哈絶倒。 一百分鐘的演出全無冷場, 讓觀眾在笑聲中認同了: ”Four legs good, two legs bad” (四條腿的都是好傢伙, 兩條腿的都是壞東西) 。

全劇雖祗有七位演員, 但群眾戲的”大”場面調度處理出色, 例如, 槍決一批批無辜動物百姓那一場戲的場面設計與處理, 教人印象深刻。 這個戲的成功在於它的活力與創意, ---整個團隊、各個崗位(導演、演員、音樂等)的創意。

2010年3月22日星期一

輕飄飄的《碼頭風雲》

本來, 「尋常」本身不是一個缺失, 《碼頭風雲》(On The Waterfront) 就是一齣看來尋常、沒甚特出的劇目, 但作為香港藝術節的精選劇目之一, 挾著改編自八項奧斯卡金像奬電影搬上舞台之名, 由英國劇壇巨匠Steven Berkoff 又導又演, 而Berkoff又以剛勁的形體劇場風格聞名, 我對它是抱著比「尋常」高一點的要求的, 更何況它的票價比其他劇目要貴。 它尋常, 我失望透了。

《碼頭風雲》是一部拍於1954年的荷里活電影, 主角是馬龍白蘭度, 當年上映轟動一時,電影反映了當時紐約碼頭工人生活的黑暗面,揭露美國工會的腐敗與墮落, 對工會組織的暴虐提出無情的控訴。Berkoff宣稱將這個高潮迭起的情仇故事以別具一格、剛勁的形體劇場手法呈現在舞台上。

佈景設計是一片空框的舞台, 設置向觀眾傾斜的台板, ---極度尋常的簡約式設計; 背景天幕是美國自由神像的剪影, 神像不是手持火炬, 而是高舉碼頭工人搬貨用的鐵鈎, 簡單而直接的喻意。 全劇幾乎没有道具, 沒有甚麼真實的物件 (除了幾張椅子), 所有東西都是藉著演員的默劇動作模擬出來。

Berkoff 跟飾演男主角Terry的Simon Merrells是眾演員裡演得最”使”勁、 最”賣”力的兩人, 經常甩臂跺腳擺腰, 像在不斷提醒觀眾他們的形體如何”剛”、 ”勁”。 無奈形體動作是有寬度而没有厚度, 動作誇大卻非能量澎湃, 作為拳擊手的Terry, 他握拳、揮拳的姿勢、力度也是輕佻花巧, 一如全劇整體予人的感覺---外形看似勁道十足,份量卻輕飄飄、軟棉棉。雖然Berkoff說《碼頭風雲》的主題很接近希臘悲劇, 但整個戲卻少了一份悲劇應有的沉重。

過於濫用的戲劇化慢動作充斥於整個戲中, ---幾乎每一小節戲、每一個場面轉換都安排演員用上慢動作,全劇節奏平緩。 相當多的場面裡, 演員在前方演戲, 後方就同時安排了好幾個演員作慢動作移動, 令人聯想起儍豹(Pink Panther) 的慢動作, 場面滑稽。 Berkoff大概是吳宇森的影迷, 我猜。

全劇的配樂及演員的衣著都著意營造出美國五十年代的氛圍, 無奈燈光的設計卻背叛了他們的意圖。 燈光的變化的確很靈活, 也成功營造出好幾個場景, 但重覆而且不多變; 色調冷峻孤清, 缺了一份那年代生活環境的沉鬱與壓廹感覺。 飾演女主角Edie的演員本已缺少魅力, 與男主角發生感情的過程更是粗疏朦朧, 因此當她忽然對他說 ”I love you” 的時候, 觀眾不覺哄笑起來。

看戲的當兒, 我聯想起同是今屆香港藝術節劇目之一、 由新加坡野米劇團演出的《動物農莊》; 同是形體劇場, 《動物農莊》與觀眾互動, 令觀眾投入, 深感受到來自演員形體動作的洶湧澎湃的能量, 卻感覺自然;《碼頭風雲》則使觀眾極度疏離, 運”硬”功向觀眾「演」了一個觀眾無動於衷的故事。《動物農莊》的現場敲擊成功融入為戲的一體,《碼頭風雲》則使現場敲擊的作用隱了形。

Berkoff沒有讓他口中宣稱的”英雄”(Terry)死去, 因為他認為如此就接近希臘悲劇。 演到某一個段落, 他讓Terry走到舞台上區(天幕前), 站到碼頭工人行列裡頭, 與眾工人(演員)齊齊朝觀眾深深作躬, 那時候觀眾還以為那是表現劇情的形體動作, 卻𠩤來那已是謝幕, 這樣子的遽然結束, 教觀眾不知所措。 我看的那一場, 洋人觀眾佔了幾近一半, 使我倣如置身於多倫多的劇場裡。 在多倫多的日子, 我所看過的類似的形體劇場, 大多數的風格與水準跟它相約, 《碼頭風雲》的水準相對還不算低, 但在藝術節裡, 它的缺失處正是, 它尋常。

2010年3月11日星期四

沒有答案的”生活與生存”

《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的演出如小說, 如電影, 一齣稍稍長了點的電影.

它披上了明星的華麗與光采, 滲著文藝小說的感性, 閃動著電影的光與影的流暢. 充滿感性的敍述(旁白), 一如文藝小說裡的文字, 引領觀眾進入聽覺 / 視覺的小說世界裡, 我們甚至可以選擇輕閉上眼, 憑著敍述者的軟語與情感, 在腦海裡描繪出一幅幅旁白文字所描述的畫面. 軟性的幕外音描述了舞台指示、情景、人物內在反應, 甚至人物的動作. 每一場戲猶如文藝小說的一章一節, 滿載了感性. 在下半場戲裡流灑出的音樂配樂, 更為《華麗上班族》勾勒出台灣式的文藝輪廓.

在《華麗》的世界裡, 剪影出張威(Winnie) 、大偉、蘇菲、沈凱、嘉玲這些人物在辦公室裡的生存、在辦公室外的生活. 然而整個戲的轉捩點---「大偉與李想之死」卻使《華麗上班族》失了焦(點). 大偉之死不是”犧牲” 於辦公室的生存遊戲規則之下, 不是敗於辦公室的政治鬥爭之中, 也非敗於對手Winnie的算計裡, 是敗於大偉的個人操守與貪婪, ---以公款作賭注, 是敗於經濟的大氣候, ---金融海嘯. 於是, 這段核心戲並未為權力鬥爭的殘酷立下一個註腳.

《華麗上班族》未能清楚展示出生存與生活兩者本質的不同, 在辦公室的生態環境裡如何發生質變. 它將生活與生存的理想淺化、符號化, 理想變成簡單得祗具一個名字, 一個被隨口喊出來的角色名字, ---「李想」.

李想(理想)在辦公室的出現與存在象徵了甚麼意義? 他追求甚麼樣的生活? 他---理想---跟辦公室裡各人有著怎樣的關連與影響? ---沒有, 我們找不到答案. 《上班族》裡的「李想」(「理想」)是怎個樣子? ---他(它), 討厭上班、在遊旅書欄裡找李光耀的書、天真地將收在隨身包裡的倉底女物送給跟他面試的女上司; 這都博得了我們(觀眾)的一粲. 於是: 大偉擁著李想(「理想」)而殁; 李想(理想)之死「祗是(大偉)忘了把手放開」; 要掙扎往上爬, 須要漫長的奮鬥日子, 李想(理想)的墮落卻快而急遽; 最後, 辦公室的權力重新分配, 女強人Winnie為自己的重新開始 (亦為全劇作終結) 喃喃說道: 「---李想(理想), 一個我好像仍没有忘記的名字……」整個戲裡, 「理想」純然是一個名, 一個詞, 一個符號, 沒有涵蓋任何意義, 也未為觀眾對生存與生活的自省闢下空間.

《上班族》的題材內容與我們的生活明明是這麼近, 現在看來卻那麼遠. 擺在我們面前的不是我們生活的反照, 而是一齣亮麗、帶詩語的舞台劇. 我們清楚地知道, 站在舞台上的是張艾嘉、鄭元暢, 雖然他們都各有個角色名字: Winnie, 李想.

透過《華麗上班族》, 我看到統核主導了《華麗上班族》的女強人張艾嘉的面貌, 比看到主宰辦公室的女強人Winnie更清晰. 而《華麗上班族》再不「非常」林奕華, 而是非常鮮明的張艾嘉.

看著看著, 無來由地, 不期然想起月前來自北京, 於同樣地點上演的《天下第一樓》, 兩者都是普通話的演出, 卻展示了兩地藝文與生活哲學的迥異. 《華麗上班族》台灣式文藝, 輕如秋日中的飄葉, 風中輕吟低訴; 《天下第一樓》舊北京的泥土味, 重如雨後泥濘, 踏實”嘎然”有聲. 前者華麗, 後者樸實; 兩者人物內容雖都與我們的現實生活有一般距離, 但前者, 不如後者予我感覺一般的親切.

《華麗上班族》淺唱生活的呻吟, 《天下第一樓》承載著生活的重量與質感. 比較兩者, 無意分出孰重孰輕, 畢竟, 生命裡, 我們需要樸實, 也需要文藝, 「生存」,才得以進化為「生活」.